Frans

wb@弗_
攻抚慰,不是洁癖。
基本不用lof^^发不出去

【彻政】龙无目

-全文1w3,一发完

-忘川的彻政混合本人史同私货,翻车ooc

-有一点点人为制造的年龄差、狗血失忆,请注意避雷

-某些不符合历史记载的后期会圆,但不是很考据

-欢迎评论


龙无目


这年发生一件大事:某日夜间有暴雨,雷声如擂鼓,突然有一声闷响,有白光落下。当地乡人赶去,在田间发现一尾白龙,双目紧闭,于是寻来许多片芦席,为其遮雨。受皇帝看重的方士李少翁闻讯赶来,天明时,白龙不见踪影。田边有棵为雷所击的木栾,李少翁离去时带走一人,称是刚出山的师弟,名为“栾大”。他上报天子,已然知晓白龙来处,天子召他阐明首尾。

翌日,李少翁要带着栾大来到甘泉宫。栾大说:“我非仙人。”李少翁却道:“皇帝愿见仙人。”他们在宫前下了马车,栾大喃喃,“我仿佛来过这里。”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,还是些许少年模样,目光却平静不似少年人。李少翁叮嘱他:“你便是我的师弟了。”心里想道:说不定真是仙人呢?不管是真是假,都得是真的了。栾大冷笑,不置可否,冥冥之中有一股感知,唤他来到这里,见这一草一木,或是见某个人。

这是他头一次踏进甘泉宫,却有一种心悸般的惆怅。角楼高高的,如同伫立的守卫,皇帝要修新的台楼,远远地窥见形状,据说要通达上天。那些经过他们的侍从,奴仆,朝他们行礼,沉默,脚步轻快,像一只只蹦跳的鸟儿,伶俐,不能飞。有两个侍从抬着柄部细长的香炉,低垂着头,迅捷地走过。他不由驻足,望着他们的背影,不知道要想些什么。他的心思如同因风微微飘荡着的柳条,摇摆不定。

走在前边的李少翁回头看他,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他没有说话,只是转动手指上套着的扳指,玉质偏柔,碧绿浓郁,翠过柳枝,但不像是他的喜好。

李少翁笑了一下,“师弟,紧张了?”

侍从领着他们,听得到这对师兄弟之间的话语,李少翁不便说些什么,只是有些亲昵地点了点他的肩膀,却被他避开了。受封的文成将军有自己的底气,靠近他,凝视这张足够俊秀的脸庞,同他窃窃私语:“皇帝喜欢长得好看的人,栾大,你的机会来了。”

栾大沉默以待。他并非李少翁的同门,是李少翁寻了这样一个由头,才好与他绑上关系。皇帝寻仙,信鬼神之说。李少翁初到长安,恰逢王夫人去世,于是自称可为天子招魂,才得了现下的殊荣。可惜他毕竟不是真的得道者,皇帝逐渐对他生出了不满。如今找来栾大,已算是在寻保命的法子了。想到这,李少翁长长一叹气。

若要富贵,还是需大胆些。

 

刘彻对坠龙一事颇有兴趣,召了李少翁,但转头又忘,趁着天气清明,出猎去了。两位方士受到款待,在宫室中等待。几案上的香炉静静地燃烧,屋内烟雾飘飘。八月,是多雨的季节,不知何时天色暗沉下来,有轰隆隆的雷声传过来,雨落如豆,倾盆而下。刘彻踏进门时,身上带着股湿润的水汽,还同身后的人说笑:“王孙懈怠了,射艺大不如前啊!”

韩嫣说:“本就比不过陛下。”

“溜须拍马。”

韩嫣跟着笑起来。他还握着弓,瞧刘彻有要见的人,收敛了笑意,将弓递给了身后的下人,安静地垂下了头,向一旁站去。

李少翁拉着栾大的袖子向刘彻行礼,才在刘彻的示意下落座。栾大双目澄澈,凝视着皇帝。刘彻望着他,笑道:“看来,你将仙人带来见朕了?”

李少翁赶忙俯下身子,“陛下,这是我的师弟。”

“师弟?和昨晚的事有关?”

李少翁说:“昨晚异象,便是因为我这师弟,他素来聪慧,寻道卓绝,尤擅祝禁。前些日子方入世,没想到一不小心惹了误会,招来飞龙。我便将他带来,引荐给陛下,盼为陛下效劳。”

刘彻并无不可,他说:“有什么方术要叫朕瞧瞧?朕曾见过一头白麒麟,可惜从宫里逃开了,若是你能为朕唤来一条白龙代之,可算是大功一件。”

李少翁对栾大低声道:“师弟……”

韩嫣在旁边道:“陛下,龙可和那麒麟不一样。”

“什么不一样?”

“臣想,为人亦有品级,做神兽,做仙人的,应当也有罢?”

刘彻看栾大,后者答曰:“我什么都不会,也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
他生得很俊,说这可能惹人厌烦的话时理直气壮又无所畏惧,刘彻不由多看他几眼,并不为他这冷硬的回答而生气,反而对李少翁说:“这才像是个靠谱的。”

李少翁算稍微摸清天子的脾气,知道他爱恨无缘,心思转变极快,忙抓着这个时机,向刘彻提议:“您看看,我这师弟能做什么?”

刘彻没有应允,而是问栾大:“你要留在朕的身边吗?”

栾大说:“我唤不来白龙。”

“其他呢?”

栾大摇头,“不记得了。”

“怪哉,”刘彻说,“如果你什么都不会,朕要留你做什么呢?”

他又问了些话,栾大并不都能答上来。

“你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,要到哪里去。”

“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刘彻说,“你的父母、家人呢?”

栾大说:“他们已不在这了。”

刘彻叹了口气,“那就待在朕的身边吧。”然后又看向李少翁,“你找来的好师弟!”

“哎哟陛下,”李少翁说,“我这师弟是真真的人杰,说不好以后陛下成仙后,他还能跟着陛下呢。”

刘彻意味不明地“哼”一下。纵马狩猎,又淋了些雨,刘彻和李少翁又聊了几句,起身换衣去了。他对栾大看似青睐,但没给什么赏赐,亦不许官位,李少翁就知晓他并未看上自己这个所谓的师弟,忍不住可惜;而他也该离开。招魂一事后,刘彻时常叫他伴在身边,询问先成仙的道理,可日子一久,见他没什么其他神通,又淡了心思,有些厌烦了。伴君如伴虎,不过如此。

韩嫣见状,没有跟上刘彻,同李少翁道:“这人是你从哪里找来的?”

李少翁摸摸自己的胡子,“确确实实是我师弟。”

“你这师弟长得好看,”他盯着栾大的背影,“陛下对好看的人总是耐心些。对你就不太行了。”

韩嫣向来不喜欢这群方士。他幼时就做了刘彻的伴读,同刘彻关系亲密,被惯得有些了分寸,平时只因为欢喜哄着刘彻,到了其他人面前,就恢复自己骄慢的本性了。李少翁已然失势,不想触他霉头,诺诺几声后就离开了。韩嫣跑去刘彻换衣服的宫室,隔着屏风同他说话,抱怨他总是信这些方士,刘彻朝着他扔了件衣服,叫他闭嘴。韩嫣忍不住说:“陛下这个岁数了,还不稳重。”

刘彻说:“王孙都这个岁数了,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。”

韩嫣只好闭嘴。

过了好一会儿,刘彻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,“朕看他眼熟。”

“看谁?李少翁那个师弟?”

侍女正梳理刘彻的头发,为他戴发冠,等收拾整齐了,他才从屏风后走出来。

“朕好像见过他。”

韩嫣没当真,打趣他,“或许陛下在梦中见过呢。”

刘彻瞪了他一眼。

韩嫣忙换了个话茬,“陛下将今天猎到的那只兔子赏给臣吧,我看着不错,拿皮子做个手套。”

刘彻懒洋洋地说:“那头鹿和熊也给你了,别总惹朕生气。”

他确实觉得栾大很眼熟。刘彻时常会生出这样的感觉:这件事我定然已经做过了;这件事不当如此做,因为我已做错过。这烦恼他不好和旁人说,韩嫣也不懂。曾有位白发童颜的相师为刘彻看相,说天地已成定数,天子何苦留念,随后就消失不见。后来的方士中,刘彻再也未见过这样的能人。

 

如果你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,又不知道自己要到何处去,你怎么知道自己是谁?那日刘彻无意的话叫他陷入一点茫然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叫什么,最起码,“栾大”定然不是他的名字。李少翁将那日的事细细同他说了一遍:他带着护卫赶走了乡人,却发现龙不见,旁边躺着他一个大活人。“说不定你就是那龙,”李少翁说,“当有些不同寻常的本事。”

栾大说:“你说的那些,我不会。”

李少翁说:“你既然非常人,又为何不愿去讨陛下欢喜,谋个一官半职。”

栾大皱眉,“我为何要讨他欢喜?”

李少翁摇头。

栾大暂且住在李少翁的府上,每日没什么事做,就想些寻不到答案的问题。他究竟是谁?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?长安刚刚从前两年的雪灾中恢复,他站在墙角,能听到外边传来的儿童嬉闹声。栾大屏息细听,又生出一种恍惚,仿佛这些事本来离他很远。

李少翁惋惜他并未能叫刘彻另眼相待,但还是想结个善缘,于是将他推荐给胶东王刘寄,当了尚方。刘寄很看重他,时常找他说话,问些问题,像是将他当成了可用的幕僚,栾大也乐意说这些。

可惜刘寄很快去世,他的宫中也乱成了一团。这时,李少翁的死讯也传来了。说是病逝,但大家知晓,是他哄骗皇帝的事露了馅。待了些时日,栾大也隐隐明白,自己要的东西不在这里,于是主动提出要离开。乐成侯丁义是刘寄女儿的丈夫,与他有过一面之缘,又将他举荐给了刘彻。这回刘彻对他的印象深了些,还与他玩笑:“之前不是说要跟着朕吗?怎么转头就没影了?”

栾大说:“陛下并不需要我。”

“如果你有真本事,朕就很需要你。”英俊的帝王用一只手撑着脑袋,笑望着他。

栾大皱起眉,“寻仙问道,不是皇帝该做的事。”

刘彻的面上带了些不虞,不过他又很快平静下来,对栾大说:“朕实在觉得你很面熟。”

上一回他同韩嫣说时,只是稍有这样的念头,现在,这想法却是止不住了。刘彻叹息,“你便跟在朕的身边吧。”他不怎么生气。栾大站在他的面前,背挺得很直,面无表情的脸像是玉琢的。刘彻感到熟悉。

无数多方士被召进宫,大多只能在刘彻面前出现一两次,难讨他欢喜。刘彻将栾大带在身边,看那些方士和方术,问道:“你觉得这是真,还是假?”

栾大说:“世间没有仙。”

刘彻道:“朕不这么觉得。”

栾大心想,你这眼睛是不好使了。不过这话不能当着皇帝面前说出来。他就在皇帝身边候着,觉察出他对自己的亲近。两个人顺着廊檐向外走,旁人说刘彻爱颜色,但又只喜欢有用处的人,栾大跟在他身边,都算是个例外了,说不定他实在是喜欢栾大的脸,才将他留下了。可栾大窥见日光笼在天子朗目疏眉的面容上,就觉得这说法不可信。

刘彻本人就生得好看。

栾大说:“他们不能让你长生。”

刘彻抬头望天,日光耀眼,亮如黄金。他伸出一只手,像是将太阳也握着手中。

这年他已经三十多岁,放在寻常人家,也是知天命的年纪,刘彻多少沉稳下来,只是笑起来,仿佛还带着少年人的锐气。栾大说:“若是我想起来了,也许能帮你。”

刘彻说:“那朕愿意相信你是。”

他说得随意,栾大的心却飞快地鼓动起来,仿佛不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话语。他不愿意跪在刘彻的面前,又想同他亲近,冷眼看那些方士来来往往,争夺皇帝恩宠。他想,他们合该是走在一起的,自己不该退刘彻一步。

这又是为什么?

朦朦胧胧的画面慢慢浮现,栾大攥紧了一只手,藏在衣袖中。

他们一路走到桃园,要向湖心亭去。皇帝身体康健,平日喜欢散步和打猎,栾大一般陪他散步。有时不自觉地同皇帝并肩而立,皇帝也鲜少提醒他,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。

“李少翁曾说,要我讨好你。”栾大开口。

“你师兄说得对,”刘彻道,“朕相信他有些真本事,只是有些贪心了。朕倒是有些惋惜他的本事。”

“他能做的,我也可以。”

“朕怎么信你?”刘彻问。

“我想起了一些事。”栾大说。

他朝着刘彻伸出手。腊月,宫中的花木都衰竭了,只剩下一些常青的树。他们站在桃园中,看到的是桃树光秃秃的枝干。栾大轻轻地握住了刘彻的指尖,霎那间,万千桃花绽放,灿若云霞,如有神迹。他一松手,花又纷纷落下,绸缎一般堆在雪上。

栾大平静地说:“我只能做到这样了。”

这是一个小小的法术,已经将他的气力用完了。

刘彻默然,问:“你想起了什么?”

栾大想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,可现下这么做,有些不庄重。

他说:“我想起来,我从哪里来,要到哪里去了。”

“你要到哪里去?”

那一抹不知从何而来的茫茫消失在栾大平静的面容中。模糊的记忆中,龙跌落在湿润的泥土中,嬴政说:“我为你而来。”

刘彻道:“朕信你。”

他对面容依旧年少俊美,没有一丝变化的方士伸出手,拂去他肩上的雪,把自己的大衣披在他们的身上。两个人拥在一起,将不远处惊愕惶然的侍从丢在身后,进了最近的一间宫室。刘彻对自己看上的人有一种致命的柔情。天子爱恨来去匆匆,情意好似被繁花金玉拥着的夺命剑。刘彻将人按在几案上,状若仙山的香炉跌在地上,辘辘地滚出去,那腾起的白雾跟着消散了。

“你就是这么对那群方士的?”嬴政问,面上没什么不喜,又好似不满。刘彻不清楚他的心思,但也不甚在意,只是凑过来吻他的侧脸。

“没有第二个像你这样的了,”刘彻说,“你和他们都不一样。”

嬴政低声道:“花言巧语……”

刘彻不由大笑,“只有你这么说朕了。”

天子的吻继续落在他的面颊上,然后是嘴唇、眼睛。他好像只是胡乱吻着,但又异常动情和温柔。嬴政忍不住伸手,抓住了刘彻的衣袖。他骤然意识到,自己其实并没有很了解刘彻:是他先招惹他,他先吻他的。在情爱这一方面,嬴政太过冷硬,反而显得笨拙了。有时他不免要想:如果刘彻是那陶俑就好,熟悉又听话到足以让人安心。

他们尚活着的时候,刘彻一定爱过很多人,也有许多人爱他,他太懂得如何用爱毁掉一个人又轻飘飘地抽身了。嬴政生出不满,又对自己竟有这样的心思感到嫌恶,可还是没有拒绝刘彻的亲近。刘彻抓着他的手腕,手指沿着他的小臂,一点点地向里探。

“喏,”刘彻说,“这算是我在伺候你了,小仙师。”

嬴政瞪他一眼,在熟悉的欢好中失神了,刘彻尤爱抚摸他的后背,骨头微微凸出来,有非常漂亮形状。这事之后,嬴政出了一趟宫。刘彻以为他面薄,调侃了他几句,只叫他早日进宫相伴,说:“或是朕出宫陪你。”

“不必,”嬴政很快答道,又意识到态度冷硬,不太自然,柔了点声音,“我有些事。”

他确实有事,事情想起了很多,又没完全想起。只有一人时,嬴政自己戴着的扳指放进水盆中,水面倏尔荡开,又渐渐平静下来,映出一张熟悉的脸。

“使君,”他问,“朕要怎么做?”

使君的声音陆陆续续传来,“引子……不知道它化成了什么……时间不多了,历史上的栾大,没有活到很久之后。”说完这话,他的面容又消失了。

嬴政端坐,将手放进澄澈,冰冷的水里。

此处不过是大梦一场。

 

李少翁默默死去后,他的师弟栾大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。宫中人多眼杂,刘彻又从不遮掩,很快,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传了出去。对宫人们说,这倒不是奇怪事。陛下喜爱过的人太多了,就像桃园中的花,开了谢,谢了开。

嬴政在宫里待了几年,样貌依旧没什么变化,长安渐渐有流言,说他是真的是神仙来使白龙所化。常有人送东西讨好他,希望他不要轻易失了宠,步李少翁后尘。在他们相伴的这些年,发生了些许事。

跟在皇帝身边,他和卫青、霍去病时常碰面。他们和嬴政印象中有些微的不同,可他毕竟与他们不相熟,分不出他们是此中幻影,还是被困在此处。不过没过多久,霍去病就去世了。中间刘彻生了一场大病,嬴政和巫医一起照顾他。刘彻问嬴政:“我是不是要死了?”

嬴政说:“时候未到。”

“你怎知道?”

嬴政靠在床边,看他,“刘彻,命数已定。”

刘彻说:“你虽是好意,可朕可不喜欢听这些。”

“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。”

刘彻不满,用力捏了捏他的脸,见他皱眉不喜,才高兴一些。他口中含着一枚鸡舌香,同嬴政唇齿相依。刘彻生着病,面容惨白,冒着虚汗,一双眼睛还是黑白分明,烧着一团火焰。

也是这回,他见着了卫子夫,她牵着刘据来找刘彻。那个孩子怯生生的,有些懦弱的样子,嬴政不由想起扶苏来,他们不怎么相像,命运却殊途同归。刘彻见他神色有异,笑着问他是不是醋了,这对刘彻,是个很新鲜的事。嬴政说了实话:“想起我的儿子了。”

刘彻叫他坐到床上来,用手细细摸他的脸。

“朕说你是朕的儿子,旁人看了,都不会不信。”

嬴政说:“我活了很久了。”

“朕倒是没注意到,你还是这副样子。”

“没骗你。”

刘彻又摸了摸他的头发,说:“这样也很好,一直陪着朕吧。”

等到刘彻病好,又待嬴政亲近了些。

嬴政平日使不出什么方术,又不善于祭祀招魂,刘彻逐渐不将他当作方士看了,也不会将他当作神仙。此时他生出了几分好奇,问:“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?”

嬴政思忖,“海上。”

“传闻中的仙岛?”

嬴政说:“是,也不是。”

刘彻专注地看着他。嬴政慢慢伏到他的怀抱里去了。在忘川待久了,心态仿佛回到年轻时,超过身体岁数的事,也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了。这个年长许多的刘彻搂住他,总归和以前有些不同,叫他生出一点点依赖来。嬴政犹豫道:“其实我是始皇时的方士,因为炼不出仙丹,才逃到海上去了。”

“那为什么来长安了?”刘彻说,“总不能是来见朕。”

“我是来见你,过往的事教我失了法力……若要求仙缘,便要到天子身边来。”

“你的仙缘是什么?”

“陛下贵为天子,”嬴政说,“可有什么完不成的心愿?这便是我的仙缘。”

他确实有些好奇。

“朕有一些未完成的心愿,”刘彻再次抚摸他的头发,“但是朕会做到的。”不过这叫刘彻想起来这件事,他笑了一下,“既然如此,将你的名字告诉朕吧。李少翁都招了,你不是他师弟。”

嬴政沉声道:“我名为‘秦正’。”

“秦正?”

嬴政点头,后世有这么称呼他的人,倒也不算是说谎。

刘彻说:“下次你当主动告诉朕。”

这件事是他理亏,嬴政说:“不会有下次了。”

刘彻这才满意点头。

嬴政问刘彻:“你喜欢我?”

刘彻指着他的鼻子说:“你讲话这么大胆,也就朕不在乎了。”

嬴政不解地一歪头。

刘彻说:“朕是天子。”

嬴政心道,朕也是。他主动亲了亲刘彻的下颚,嘴唇柔柔地擦过,像试探,有些内敛,但已经难得。刘彻捧着他的脸,喟叹:“朕相信你非凡人。”

他叫嬴政伸出手来,在他的掌心放了一枚玉印,上书“天道将军”,这是天子亲自刻的。在此之前,他已经封情人做了将军,赐了四颗官印和宅邸,只是叫他仍住在宫内。嬴政并不去动那些东西,刘彻问起来,他便说:“受命于天,不得为人臣。”刘彻不气恼,觉得有些好笑,任由他那么做了。

“你得回去一趟,”刘彻说,“总不能在宫里受封。”

“我不需要。”

刘彻坚持,“这次听我的。”

嬴政不大高兴地答应了。白日,他没有等到来人。使者竟是晚上来的,跟随的侍从为他穿上羽衣,在地上铺上白茅草,如此不踩天子之地,就不算为人臣。嬴政踩在上面,觉得一颗心柔软下来。使者说:“您乃神使。”嬴政的手搭在羽衣上,神情看不出悲喜。他明白,刘彻大抵还是不相信他,可又愿意相信。

 

皇帝用人如掷柴于火中,这些年嬴政冷眼看待,好不容易熟悉点的人,转眼又消失了。他没有改变这些的必要,也不能去改变这些。为此,他要避着旁人,只与刘彻朝夕相处。

韩嫣倒是对他日渐亲切,只要他不撺掇刘彻做些什么。嬴政始终陪在刘彻的身边,还是一张白如雪的少年脸庞,没有让刘彻腻味。可天子还是人,随着时间老去了不少,嬴政有时会去摸他的胡须,叫刘彻忍不住发笑,他说:“以后朕偷偷带你出去,逢人便说你是我的孙辈。”

嬴政回呛他,“难不成又要出去踩人田地,被困着回不了宫?”

刘彻说:“朕同你说年少时的事,可不是叫你跟我顶嘴。”

嬴政说:“那是你有错在先。”

他看刘彻笑起来时眼角细纹,不免有些怅然,“时间不多了。”

刘彻摩挲着他的掌心,“你怎么开始咒朕死了?”

“不,”嬴政摇头,“是我的时间不多了。”

他还是没能找到那样东西,可焦躁也没什么用处。嬴政疑心那东西是被他藏在肺腑中,又怕自己猜错了,坏了机会,倒不如按捺到最后一刻,再将自己开膛破肚,求一线生机。

这是他能待的最后一年了。刘彻计划出巡,照常将嬴政带上,往东去,在汾阴祭祀后土。嬴政没什么恭敬的表现,刘彻有些奇怪,没说什么。他求仙,却已很少和嬴政谈起这个话茬,有些逃避的意味。

他们渡河攀山,到了荥阳,楚汉曾在此一战。这是嬴政死后的事了,秦已覆灭。嬴政了解过,甚至同刘邦项羽交谈过几句,他的心情因此不太好,刘彻问他怎么了,嬴政便告诉他:“当初我一入甘泉宫,就有些恍惚,后来知晓,昔日的林光宫也成了甘泉宫的一部分……秦二世时,我已离开,没有见过,可还是有些……”

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这份感触。刘彻说:“今日你在想这些?”

“没错,”嬴政说,“人和物都变了。”

刘彻缓缓说:“待到以后,你也会这么看甘泉。”

嬴政愣怔地望着他。刘彻淡淡地对他笑一下,没再说什么,拂袖离去。嬴政连忙抓住他的袖子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他沉默半晌,才说:“其实我是来祝陛下成仙的。”

刘彻瞅他,“怎的又换了说法。”

嬴政见他不走了,松开了手。

“你的仙缘,也是我的仙缘,只要听从老天的安排。”他并不是很赞同后半句,可又不知该如何叫刘彻顺顺利利地按原本的轨迹走完这生。

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么做,是好,是坏。

刘彻叹了口气,“你说什么,朕便信什么。”他凝视着那张熟悉的脸,脾气比任何时候都好。他依旧对他充满好奇,刘彻有足够的耐心得到自己想要的。“哪怕你就是那条飞龙呢。”

“是又如何?”

刘彻道:“那就要将你锁在高台上,叫整个长安都看得到,然后再藏起来。”

“你就是这么对待那些古物的。”

汾阴发现的宝鼎,刘彻很喜欢,这一路特地带到雍县,又叫人遣送回甘泉宫,藏起来了。

刘彻轻拍手,“这不好吗?”

嬴政冷笑,任由刘彻低头抚摸他露在外面的半截白皙脖颈。刘彻为了叫他高兴些,带着他一起去看士兵演武。不久后他们返回长安,时日是真的不多了。刘彻好像对那日的话上了心,开始同方士打听龙的踪影,嬴政听了,私下问刘彻:“为什么不直接问我?”

刘彻说:“你分明不把自己当个术士。”他又说:“王孙好像找着什么了,要带着见过龙的人来。”

“多管闲事。”嬴政评价。他已经足够熟悉刘彻,懂得要如何相处。像刘彻这样的人,只要他尚未嫌恶你,你做什么都不为过。嬴政坐在他的身上,发狠似的要咬刘彻的喉结,但最后只是含住,舔舐。焦躁还是影响了他,难不成他真的要剖开自己,将心掏出来给刘彻?他不怕死,只是怕又做错了。

韩嫣将那日见到白龙的乡人带进宫了。白龙还是没找到,刘彻看起来并不失望。韩嫣对嬴政说:“陛下就是这样的。”

突然想做什么,也不奇怪。

 

第二年秋天,蝗灾严重,长安竟如入冬,下起了雪。此时十月仍是岁首,嬴政知晓自己时日无多,不过垂死挣扎,脾气也稍显急躁。巡游之后,他们的关系稍稍冷淡下来,刘彻仍要拥着他入睡,两个人亲密地贴在一起,却不知对方在想些什么。嬴政敏锐地意识到:刘彻已经感到一点厌烦了。

这也是命吗?

两个异数最好可以都被抹除。

某日,刘彻见完大臣回来,见嬴政坐着出神,待刘彻坐到他身旁,他才回过神来。见刘彻正凝视着他,嬴政明知故问:“你在看什么?”

“你的眼睛很漂亮,”刘彻凑过来,吻了吻他的眼睛,“朕在想,你是不是真的是真龙而化。”

嬴政问:“怎么了?”

刘彻继续道:“他们都说那是条没眼睛的龙,可你分明有眼睛。”

眼睛……嬴政愣怔一下,猛地抽出刘彻腰间挂着的钢剑。剑刃照出他一双无情的眼睛。嬴政猛然想起来,手颤了颤,扭身将剑扔到见案上。刘彻见他的神色不妙,忙搂住他,“我还以为你要杀了我呢。”

嬴政心中酸涩,终究从这南柯一梦中清醒过来。

“陛下,我曾说,陛下有仙缘。”

刘彻道:“别像你那位师兄一样。”他相信李少翁是有些本事的,可他偏偏不应该造假来愚弄皇帝。李少翁的死,令刘彻有些惋惜。他忍不住开了个玩笑,“小骗子。”

嬴政几乎没有动嘴唇,声音是从喉咙里发出来,“你要杀了我,方可成仙。”

“朕为什么要杀你。”

嬴政说:“这是天注定。”

“朕不信天注定,”刘彻含笑说,“曾有一个相师,说朕这辈子注定,要将未来的事都同朕说,问朕有何不如愿,必要帮朕实现。”

窗外树上的雪压断了枝头,坠在地上。嬴政捏了捏自己的手,沉声问:“那相师呢?”

刘彻的脸沉下来。

“死了。”

嬴政有些难以呼吸。他伸手搂住刘彻的肩膀,和他亲密地靠在一起,如同一对鸳鸯。他猛然意识到,也许自己其实也不够了解刘彻,他所见过的刘彻并不是这副模样。使君败了,他也要败了,可他还要做最后的努力。

“我没有骗你,”他说,“我的命数尽了,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,只要你按照我说的,杀了我,才能成仙。”

刘彻此时已有四十,不再年轻了,可他并非为了长生不死而求仙的。他生来就这么觉得,像他这样的人,是注定要成仙,要超脱于世人外的。

嬴政给自己倒了一杯酒,匆匆咽下去了。

刘彻说:“我不喜欢你这么说。”

“有些事,不是喜欢就能决定的,”嬴政缓缓说,“有些事,人力不可为。”

“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。”

我当然不这么觉得,嬴政心道,但是我想你好好的。

他深吸一口气,手指压在自己没有闭合的眼睛上,触碰到柔润的眼球。嬴政用一双漂亮,如秋水般的眼睛注视着刘彻。他不是生性柔软的人,刘彻和他在一起时,很难想象他会去讨好另一个人,即便那人是自己。刘彻以为他很特殊,愿意承认他与世人不同的秉性,给他殊誉。

“陛下——”嬴政说,“我的命数已尽。”

手指用力地探进了眼眶里,在刘彻平静的目光中,他挖了自己的眼睛,又将之塞到刘彻的手中。趁着刘彻愣神,嬴政握着那把钢刀,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了。韩嫣站在门口,正与宫人们说话,颇为诧异地看着他,要上来扶他。

嬴政唤他的名字:“韩嫣。”

“怎么了?”对方回答。嬴政朝着声音的方向扭头,那把刀斜斜地朝着韩嫣挥去,力气很大,几乎要将韩嫣的头颅砍下来了。侍从在他们的周围发抖,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。刘彻掀了跨见案,出门,朝他们奔过来,“秦正!”他喊,“韩嫣……”声音在颤抖,几乎是凄切。嬴政忍不住想,或许刘彻的上辈子,也没有经历过这样惨烈的事了。最起码,韩嫣死在王太后的命令下时,一定不是这么悲惨的。他扭过头,用一双空洞的眼神看着刘彻。

那两颗被刘彻紧紧攥着的眼睛,已经变成了两颗碧绿的玉珠。

“陛下,”嬴政说,“请将我腰斩吧。”

那两颗珠子在刘彻的掌心发烫。刘彻说:“好。”

他从嬴政的手中接过那把刀。韩嫣已经死了,宫人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尸体挪到一旁,郎官已经将嬴围住了。刘彻说:“你看到的命如何?难道王孙也是命数已尽?你要他到哪里去!”

嬴政说:“他会去到他该去的地方。我看不到陛下的命,陛下杀了我后,如想成仙,就好好活着。”

他已经不能视物,但刘彻偏偏生出了正被他望着的错觉。他为我而来,刘彻想,他果真是为我而来!

嬴政说:“等你死了,就可以来见我了。我要回到海上去了。”

刘彻握着刀,刺进他的胸膛,然后紧紧搂住了他。刘彻今日穿了件暗红色的衣裳,血沾在上面,如同绣纹。悲伤和愤怒一同在刘彻的心中扭动,他说:“你逼我!”

嬴政艰难地抚过刘彻的脸庞。

“我逼你,”他说,“是我的错。”

始皇帝从没有这么干脆地承认自己的错误,刘彻的泪落在他空荡荡的眼眶和脸颊上。在死般的沉默中,嬴政突然觉得很悲伤。

他说:“我等你。”

嬴政把刀从自己身体里拔出去。生气一点点消失,直至不见踪影。

刘彻对旁人道:“既然如此,那便腰斩吧。”不过这事还是没做成,嬴政的尸体消失了,只剩下刘彻手中的两颗珠子。某天晚上,珠子发了亮,也消失不见了。刘彻想起丁义,以不道的罪名将他弃市。

宫里死了两个人,命稍稍拐了个弯,还是要往原来的路途上去。

 

这样一个人消失了,再没有出现过。刘彻见过很多方士,一些或真或假的方术,但都不再能让他高兴。后来他出发去封禅,这是一趟浩浩荡荡的漫长旅游。他去了嵩山,攀上过无数高山,但是在离天无比近的地方,他都没有再听到他的声音。他一路向东,第一次见到了无垠的海。那日海上起雾,朦朦胧胧中好似出现了一座岛,又或是一座山。刘彻问:“这是仙人所在的地方吗?”没有人回答他,随行的人不敢说话。他意识到,也许这是一个谎言。海上也没有仙人,之后他又寻过很多次。可他宁愿相信他说的其他话是真的。他依旧是这天底下唯一的天子,活着,寻仙,寻而不得,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。这是属于汉武帝刘彻的一生。

 

然后他睁开了双眼。

 

这是沉寂在幽冥中的一面镜子,以人的遗憾悔恨为诱饵,编纂一场幻梦,叫人沉沦。若想离开,就要活得不曾有憾事。可生而为人,哪能没有遗憾之事?许多中了招的名士困在里面,出不来。使君查阅忘川典籍,终于找到了用外物的破解之法:以灵力做引子,放入幻境中,再教人活成生前那副模样,以此来欺瞒宝物,原来这人无怨无悔,重来一世,亦是如此。

使君和好不容易醒来的几位名士一同唤醒其他人,刘彻是较为麻烦的那个:使君借了个相师的壳子,被枭首;麒麟入梦,被抓住后好不容易逃出来;霍去病、卫青和卫子夫本就是梦中人,一进去被篡改记忆,如何也恢复不了。嬴政进入,好不容易才想起来,险些又失败。

重活一辈子,多少改了些人的命运,可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。刘彻坐在床上,用手托腮,思索着。嬴政站在他的面前,神情并不美妙。他意味不明地低声道:“原来你是那样的。”

刘彻说:“朕是怎样的?”

方才从这一梦中醒来,他还没有完全变回嬴政熟悉的模样,带着笑说话,依旧显得很冷漠。嬴政说:“你在怪朕?”

刘彻叹口气,“怪谁都不会怪陛下。”

他看起来很疲倦。嬴政还是不懂,“你后悔的事是什么?”

在刘彻的梦中,韩嫣还活着,但除此之外,似乎和他生前再没什么不同了。

“韩嫣?”

刘彻说:“不是。”

他想起那位故人,“当年我为王孙求情,没保下他,但也没什么生气的,不过在梦中,大概是隐隐有所感触,我想,让他活下来又如何?所以我就那么做了。”

“你有些对不起他。”

刘彻漫不经心地说:“照这么说,朕对不起的人可多了。”

人如薪柴,烧着了,才是好的。

嬴政所熟悉的刘彻,是个极为开朗,心胸开阔的人——是刘彻先招惹他的。嬴政起先觉得不解,后面慢慢也接受了。他不肯承认,自己是有些贪恋他的豁达的。如今看来,事实似乎也不是如此。刘彻只是太随心了,到了忘川,又愿意用那副样子对着人。刘彻对他说:“我做过很多事,都没有后悔。”这张英俊的脸上流露出惊人的冷酷。“朕杀过儿子,逼死妻子,抛弃过许多臣子。但是他们还是要留在我的身边,”他说,“这或许就是死后的世界。”

“爱恨情仇,都是往事了。”嬴政说。

“不,”刘彻忍不住笑起来,“生是如此,死是如此,生死不变,实在是悲哀。”

他这么傲慢的人,死了还是同样的傲慢。征战幽冥不比当年击匈奴,征南越,只是这无聊生活的乐子而已,说起来轻飘飘的,但总是要找一些事来排遣时间。

“其他人如何了?”他问嬴政。

“他们都很好。”

刘彻看向一旁的陶俑,这是嬴政的住处,很熟悉。他从床上下来,调笑道:“朕算是见到真仙人了。”他双手环在嬴政的脖子上,又很快改成搂着他,叹了两口气,逐渐变成嬴政所熟悉的那个刘彻,笑起来没什么阴霾,骄傲又自得。他蹭了蹭嬴政的脸,问:“你会离朕而去吗?”

嬴政沉默半晌,“朕又能到哪去?”

刘彻道:“那就好。”

嬴政心中有被愚弄的恼怒,复又平静下来。他用平静的口味对刘彻说:“你也无处可去了。”

刘彻眨了眨眼,坦然承认了,“你说得对。”

他拉着嬴政,要到外面去。

“那面镜子在使君那?”他说,“不如让朕入你梦中,也感受一番。”

嬴政说:“你会死在那。”

刘彻问:“为什么?”

嬴政回道:“朕生前不喜男子。”

刘彻愣了一下,按着嬴政的肩膀,夸张地大笑起来。

始皇帝还戴着他送的那枚扳指,刘彻握着他的手,吻了吻冰凉的玉石。

 

经此一事,忘川名士聚在一起,设了宴会,庆祝彼此无虞,几位吵吵闹闹,大抵骂的是“又见了一遍你做的好事”“你这老家伙”。酒过三巡,刘彻拉着嬴政离了座。许多人发觉了,装作毫不知情。

忘川边江水涌起,在落日余晖中泛起嫣红。他们沿着江边漫步。刘彻说:“朕第一次见到海的时候想,如此多的水,朕要怎么跨过去,才能找到你。”

嬴政片刻无言,“……朕不该这么说。”

刘彻说:“倒也没什么不对的。”

他喝得比嬴政多,走路有些不稳,嬴政只好扶着他。刘彻慢慢想起生前,死后的世界。他有什么遗憾的呢,是匈奴未灭吗?刘彻自己也说不清。他紧紧握住了嬴政的手臂。活的时候,他看到的只有上天,这是他生而的秉性,无所忧虑,天下尽在手中。即便是刚刚登基,在政事上偶有受挫的时候,他也活得很快活。太过轻易得到的东西,再美好,也叫人失了一份珍重。刘彻想,这或许本身就是一种遗憾。可这说话听上去简直是强说愁。重来一世,没有嬴政,他也会那么活。

“真好……”刘彻喃喃。

江水滔滔,带着不幸跌进去的亡魂,向前奔去,归于海川。刘彻想起自己梦中头一回见到海的时候,浮光跃金,水天一线。当地的方士前来拜见他,向他展示方术。刘彻问:“可有仙人?”方士说:“此地从未有过仙人。仙士还在远处。”刘彻对他们说:“朕被你们骗了。”那时,他的心像是一块冰。他想:幸好我杀了他。从来没有人能够欺骗天子而安然退去。所以他等待,如果他们能再见,那么说明他未曾骗他;如果他们终不相见,那么他已经罚过他了。

这何尝不是真正的重活一世?

刘彻吻嬴政的眼睛,笑吟吟地说:“这归朕了?”

嬴政不客气地说:“挖下来给你?”

“那还是让它待那儿吧,”刘彻说,“不然跟那两颗珠子似的,不见了。”

他对忘川这地方,说不上喜不喜欢,但是……

“朕很高兴在这里遇到始皇陛下,”刘彻说,“如入仙人之境。”

嬴政说:“你太擅长说这漂亮话,朕却不知道几分真,几分假。”

刘彻换了自称,“我说的每句话都真的,我想做的每件事都是真的。”

他像是一把无鞘的利剑,无所顾忌,任意妄为。昔日那个冷酷无情,令万民敬仰又畏惧的帝王藏在这年轻的躯壳中。他这一辈子都锐不可当。嬴政知道这把剑会割伤自己,可还是心甘情愿地握上了。

他说:“朕知道了,总归还有很长时间。”

刘彻挑眉,亲亲热热地将另一位皇帝搂在怀里了。他咬了下嬴政的耳垂,“这事就算翻篇了?”

“翻篇了。”

“陛下海量。”这尊敬的称呼被他说得暧昧十分。刘彻俯下身子,捧起江水,捧住一颗红日。他咽下冥府的水,渡到嬴政的口中。魑魅魍魉在日落时涌现,江中亡灵骚动,被困而不得离去,透明的手掌如同随风摆动的草木,拽着他们衣裳的下摆。两个亡魂凝视彼此,一同淌到江水里去了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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